《自然與時日》 江非 著

《詩刊》社 選編

中國言實出版社 出版

近日，由《詩刊》社選編、中國言實出版社出版的詩歌系列叢書“新時代詩庫”推出第二輯，江非的詩集《自然與時日》成為第二輯中的首本。

江非的詩以“自然和時日”為主題，以“田園和鄉村”為對象，書寫一種自然的生活經驗。

這是一部言之有物、心中有情的詩集精品。全詩分為三卷：雪人之心、人應該如此、滿意的一日。作者的創作重點關乎內心、關乎自然。再具體到篇目，既有“小路一直延伸”“生活”“冰雪之年”“修建果枝”這樣專注于自然生活的描摹，又有“長夜漫漫/那些自律的心/還將在夜里繼續卷實”這樣深入個人內心的思考。

江非，1974 年生，山東臨沂人，現居海南。著有詩集《泥與土》《傳記的秋日書寫格式》《傍晚的三種事物》《一只螞蟻上路了》等。曾獲華文青年詩人獎、揚子江詩學獎，屈原詩歌獎、謝靈運詩歌獎 、徐志摩詩歌獎、海子詩歌獎、丁玲文學獎、茅盾文學新人獎等。

雪人

如果我沒有

堆起一個雪人

隔夜之后

那雪地

只能是一片雪白的冰層

給事物以名稱和靈魂

是人最大的善心

不在風雪之后的田野上

四處看看

那些沒有見過雪人融化的人

都感受不到一顆冰冷堅強的心

冬夜看場

一夜中都是

死一樣的安靜

半夜時我又起來

觸摸那些

攤曬的薯秧

上面的一層

已被寒霜打潮

手摸向下面時

干葉發出簌簌的響聲

走回棚舍，又坐在門口

仰望夜晚的星空

寒氣中星辰更亮

但更加遠離山脊

夜更深時

和身躺下

又聽到了大雁

高高的叫聲

聽到遠山中有什么

在一聲一聲

慢慢地回應

那不像是人的回應

我應該是

多么的害怕

才聽到了

這樣的回應

一天

一天下午

整個田野安靜得像一根釘子

四處無聲無息，突然，一把錘子

向釘子敲去

啪的一聲

尖頭又向內里深入一層

冰面化了

星球加速旋轉

茅茨灣河開始再次解縛

帶著月光向前涌動

仿佛一頭回游的巨鯨

現出水面，微笑

臉朝著輕柔的月亮

雨中古城

剛剛下過雨

地面是濕的

雨傘垂在手中

墻基石上布滿了新鮮的青苔

青瓦是綠的

一只白鳥從高處飛來

落在院子里的這棵低樹上

樹葉可以用手去輕觸

樹枝需要伸長

去感受這暮色中的宇宙

秋天的月光下

在秋天的月光下

總會有一頭吠鹿

光顧茂密的豆田

它小心翼翼

潛入平坦的豆叢

月光下，晃動著

它分叉的鹿角

從一個圓圓的豆莢開始

豆田里到處留下

它慌張的蹄印

有些豆粒撒落

尚未吞入腹內

在秋天的月光下

我們總會為這怕事的動物祈禱

它們膽小，謹慎

有著比我們更深的孤獨

它們在月色中跋涉而來

只為嘗嘗嚼著清脆的豆子

樹

站在那棵樹下

想抬頭看看樹上有什么

這么多年，從來都沒有

這樣去看一棵樹

可是，并不能

看得很高，除了幾枝底部的樹杈

整個樹冠，被密密的葉子封住

我并不能看到枝葉間有什么

我不能看盡一棵樹

除了生長和忘我，什么也看不到

奶羊

你走的那晚很晚了它還在樹下舔樹葉

于是我牽著它為它解開了韁繩，給它自由吧我想

下了一下午的雨，如今雨停了，不知道今晚它躲去了哪兒

不知道是誰在手里拿著清水和草葉耐心地喂它

我一個人坐在門檻上想著你安心地等著

夏天來了，它一定會和你一起，穿過長長的豌豆地回來

它會嘴里叫著你的名字，唇邊卷著甜甜的綠豌豆葉回來

我想

初秋之夜

我想起故鄉的果園

那么多紅了的蘋果

掛在被壓彎的細枝上

更遠的地方

能聽到山后面一戶人家

擦亮今晚的火柴

蜘蛛吐著細絲

又是在建造它懸空的家園吧

還有我的父親

他突然遠遠的咳嗽起來

還小聲地呼喚著我的名字

翻身，坐起來

作為兒子，屏住呼吸

向著北方的泥土仔細聽著

北風之夜

我們的村子這么遠

西風還是吹來了

我們的村子在地球上

幾乎不存在

還是被北風吹到了

今天晚上，太冷了

我已經起來了三次

為母親的窗掖緊了苫草

我已經起來了三次

為牲口棚壓上了粗粗的頂杠

今天晚上太冷了

一個忘在磨盤上的蘋果

也被牢牢地凍住了

仿佛是誰用手

把風牢牢地按在了那里

春天的遺憾

我是一個給土地鋤草的人

卻在草葉上撿到了一首詩

一個春天的下午

我把這首詩，包進了一張紙里

想明天拿去給你

剪枝，松土，澆水，為一根

側枝支好架棍，我埋頭忙碌

打理好一棵桃樹后

那首詩已不知去了哪里

人生中，日子過得

總是如此匆忙

你記得你曾得到了一些東西

無意中，也失去過一些東西

卻不知道那些東西是什么

走遠路時，也許心里要帶著

些許的遺憾才會明白

有時候，并不是我們在干活

而是歲月在完成它的工作